Nature Biotechnology | 颠覆“反义即沉默”旧识:发现广泛存在的天然trans-RNA可激活基因翻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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捕捉 变色龙 :在前列腺癌中重现谱系可塑性

要理解这项研究的分量,首先来看看临床上那个令人绝望的困境。对于晚期前列腺癌,目前的标准疗法是使用强效的雄激素受体 (Androgen Receptor, AR) 抑制剂,如恩杂鲁胺 (Enzalutamide)。最初,这些药物效果显著,因为大多数前列腺癌细胞(腺癌)依赖 AR 信号生存。

但是,几乎所有的肿瘤最终都会产生耐药性。在去势抵抗性前列腺癌 (CRPC) 阶段,约有5% 到 25%的病例会发生一种剧烈的 身份转换 :肿瘤细胞丢失了 AR 的表达,不再依赖雄激素,转而表达神经内分泌标记物(如突触素 SYP 和嗜铬粒蛋白 A CHGA)。这种亚型被称为神经内分泌前列腺癌 (CRPC-NE),它不仅对AR 抑制剂完全免疫,而且侵袭性极强,患者生存期极短。这一过程在原发性肿瘤中极为罕见(小于 0.1%),却在治疗压力下频频发生,暗示了这是一种适应性的 逃逸 机制。

为了在实验室里捕捉这一稍纵即逝的过程,研究人员构建了一个巧妙的小鼠模型 (NPp53)。在这个模型中,通过特异性敲除肿瘤抑制基因Pten和Trp53,小鼠的前列腺 luminal 上皮细胞会发展成前列腺癌,并自发地经历从腺癌到神经内分泌癌的转分化。

研究人员从 21 只独立的小鼠中建立了类器官 (Organoids) 系。令人惊喜的是,这些类器官完美复刻了人类前列腺癌的异质性。

其中,有 6 个系(命名为 NPPO-1 至 NPPO-6)表现出了明显的神经内分泌特征。更细致的观察揭示了这种异质性的光谱:NPPO-2 几乎全是表达神经内分泌标记物的细胞;而 NPPO-1 和 NPPO-5 则是混合体,既包含表达 AR 的间充质样细胞,也包含神经内分泌细胞;NPPO-4 和 NPPO-6 则更加特殊,它们同时表达 AR 和神经内分泌标记物,呈现出一种 双重人格 的中间状态 (Amphicrine)。

为了看清这些细胞到底在发生什么,研究人员利用单细胞 RNA 测序 (scRNA-seq) 技术,结合 VIPER 算法推断了蛋白质的活性。VIPER 是一种基于调控网络逆向工程的算法,它比单纯的基因表达量更能反映细胞的功能状态。分析结果将这些细胞分成了三个主要簇:簇 1 表现出高干性(CytoTRACE 评分高),表达管腔上皮标记物(如 HOXB13)和间充质标记物(如 VIM),类似于人类的间充质干细胞样前列腺癌;簇 3 则高表达神经内分泌转录因子(如 ASCL1 和 FOXA2),对应 CRPC-NE;而簇 2 则处于一种过渡状态。这种清晰的分类不仅验证了模型的可靠性,更引出了一个关键问题:究竟是什么力量,驱动细胞从簇 1 的状态滑向了簇 3 的深渊?

锁定幕后黑手:NSD2 与 H3K36me2 的异常崛起

既然 DNA 序列没有发生剧烈变化,答案一定藏在染色质的修饰上。研究人员对这些具有不同表型的类器官进行了免疫荧光筛选,检查了各种组蛋白修饰水平。在众多的组蛋白标记中,一对 冤家 引起了他们的注意:H3K36me2(组蛋白 H3 第 36 位赖氨酸二甲基化)和 H3K27me3(组蛋白 H3 第 27 位赖氨酸三甲基化)。

数据显示,在神经内分泌细胞中,H3K36me2 的水平显著升高,而 H3K27me3 的水平则大幅下降。这不仅发生在小鼠模型中,在人类患者样本中也是如此。对 63 例人类前列腺癌样本的组织微阵列 (TMA) 分析显示,NSD2(负责催化 H3K36me2 的甲基转移酶)在所有的 CRPC-NE 肿瘤中均呈现高表达,而在 33 例未治疗的原发性前列腺癌中却表达较低。

数据显示:在 CRPC-NE 样本中,H3K36me2 高表达细胞的比例显著高于去势抵抗性腺癌 (mCRPC) 样本。更重要的是,NSD2 的高表达与患者的糟糕预后紧密相关。在皇家马斯登医院 (RMH) 的队列(94 例)和前列腺癌基金会 (PCF-SU2C) 的队列(141 例)中,NSD2 高表达的患者总生存期均显著缩短。

NSD2 就像是肿瘤细胞为了 变身 而特意招募的工程师。它的任务是给染色质打上 H3K36me2 的标签。为什么这个标签如此重要?因为 H3K36me2 有一个特殊的生化特性:它能拮抗 PRC2 复合物的活性。

PRC2 复合物是细胞内的 沉默机器 ,它负责添加 H3K27me3 修饰,从而关闭基因表达。在正常的腺癌细胞中,PRC2 负责压制那些不该表达的神经内分泌基因。然而,当 NSD2 异常高表达时,大量的H3K36me2 占据了染色质,使得 PRC2 无法结合,H3K27me3 标记随之丢失。这就好比 NSD2 强行撬开了 PRC2 上的锁,释放了被压抑的神经内分泌基因程序。Western Blot 数据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:在神经内分泌类器官中,NSD2 和 H3K36me2 水平高企,同时伴随着转录激活标记 H3K27ac 的增加,而 H3K27me3 则几乎消失殆尽。这种表观遗传层面的 此消彼长 ,构成了谱系可塑性的分子基础。

逆转时光的实验:让癌细胞 改邪归正

既然 NSD2 是驱动这一过程的元凶,那么,拿掉它,细胞能变回来吗?这不仅是科学上的好奇,更是治疗上的希望。

研究人员利用 CRISPR-Cas9 技术,在神经内分泌类器官(NPPO-1NE 和 NPPO-2)中敲除了Nsd2基因。结果是惊人的:显微镜下,原本那些小细胞形态的神经内分泌肿瘤细胞,开始发生剧烈的形态学改变,细胞核质比降低,重新表达了 AR,同时丢失了神经内分泌标记物 CHGA 和 SYP。

为了进一步验证这一机制,研究人员还使用了一种更 巧妙 的手段,表达致癌组蛋白 H3.3K36M。这是一种发生突变的组蛋白,它能像 毒药 一样,显性负调控 NSD 家族及其他甲基转移酶,导致全基因组范围内的 H3K36me2 耗竭。在引入 H3.3K36M 后,原本顽固的 NPPO-4 和 NPPO-6 类器官(那些同时表达 AR 和 NE 标记物的 双面 细胞)也发生了逆转,神经内分泌特征消退,腺癌特征增强。

VIPER 分析清晰地描绘了这一过程:在Nsd2被敲除或 H3.3K36M 表达后,细胞群体的分布发生了根本性位移,从代表神经内分泌癌的 簇 2 和 簇 3 ,大举向代表腺癌和干细胞样状态的 簇 1 迁移。

这不仅仅是表型的改变,更是基因调控网络的全面重塑。Western Blot 和 CUT Tag 分析显示,随着 NSD2 的缺失,全基因组范围内的 H3K36me2 信号大幅减弱,而原本被压制的 H3K27me3 信号重新出现。这种表观遗传的 复位 ,关闭了神经内分泌基因的表达通道。

更令人兴奋的是,这种逆转不仅发生在小鼠细胞中,在人类 CRPC-NE 类器官(如 MSKPCa10)中也得到了重现。敲除NSD2后,这些缺乏TP53和RB1的恶性人类细胞,同样重新表达了 AR,并在形态上回归腺癌样表型。这意味着,所谓的 终末分化 或恶性进展,并非一条不归路。只要掌握了表观遗传的 开关 ,我们完全有机会将癌细胞推回对治疗敏感的状态。

基因组上的 圈地运动 :增强子的争夺战

为了深入解析 NSD2 是如何精准调控这一过程的,研究人员整合了 CUT Tag(一种高效的染色质分析技术)和单细胞 ATAC-seq 数据。

他们发现,NSD2 介导的 H3K36me2 并不是随机分布的,而是形成了一种宽阔的结构域 (Broad Domains)。这些结构域主要覆盖在基因间区和基因体上。在神经内分泌细胞中,正是这些 H3K36me2 结构域的扩张,阻止了 PRC2 复合物的进入,导致 H3K27me3 的丢失。

更有趣的是,这些区域富集了大量的 H3K27ac 信号,这是活跃增强子 (Enhancer) 的标志。通过对这些推定的增强子区域进行基序 (Motif) 分析,研究人员发现它们富含 ASCL1、FOXA2 和 ONECUT2 等关键神经内分泌转录因子的结合位点。这就像是一场基因组上的 圈地运动 。在 NSD2 的帮助下,H3K36me2 为神经内分泌转录因子圈出了一块块 飞地 ,保护其增强子不受 PRC2 的沉默。

具体到基因层面,Chga、Foxa2、Onecut2、Ascl1和Mycn等关键基因的位点上,H3K36me2 信号在神经内分泌细胞中显著富集,而 H3K27me3 信号则呈现互斥的缺失状态。相反,在非神经内分泌细胞中,这些位点则被厚厚的 H3K27me3 封印 。

通过单细胞 ATAC-seq 进一步分析发现,当Nsd2被敲除后,这些神经内分泌特异性增强子区域的染色质开放程度显著下降。这说明,NSD2 不仅是维持 H3K36me2 水平的酶,更是维持神经内分泌转录程序开放状态的守门人。一旦守门人不在,大门关闭,细胞自然无法维持神经内分泌的身份。

破局耐药:小分子抑制剂的临床潜力

科学发现的最终归宿是临床应用。既然 NSD2 是关键靶点,能不能开发出药物来抑制它?虽然 NSD2 曾被认为是一个难以成药的靶点,但科学界从未放弃尝试。本研究中,研究人员合成了一种名为 NSD2i 的小分子抑制剂(结构类似于处于早期临床试验的 KTX-1001)。

这种小分子展现出了极高的特异性和活性。体外酶活实验显示,NSD2i 抑制核小体上 NSD2 甲基转移酶活性的半抑制浓度 (IC50) 仅为3.8 nM。更难能可贵的是,它对 NSD2 的选择性是其他甲基转移酶(除 NSD1 外)的 10,000 倍以上。在类器官模型中,NSD2i 的表现堪称完美。处理后的 NPPO-1NE 类器官,H3K36me2 结构域大幅缩减,细胞状态从神经内分泌型向腺癌型转变,典型的 AR 靶基因表达上调。

关键的时刻来了:这种药物能恢复肿瘤对恩杂鲁胺的敏感性吗?

单独使用恩杂鲁胺对 CRPC-NE 类器官几乎无效,这是意料之中的。但是,当恩杂鲁胺与 NSD2i 联用时,奇迹发生了。在小鼠 NPPO-1NE、NPPO-2 以及人类 MSKPCa10 类器官中,这种组合疗法产生了显著的协同效应。

为了在更接近真实生理环境的条件下验证这一疗法,研究人员进行了异种移植 (Xenograft) 实验。结果显示,单独使用 NSD2i 虽然能略微抑制肿瘤生长,但效果有限。然而,NSD2i 与恩杂鲁胺的联合治疗,导致了肿瘤生长的强力抑制。在人类 CRPC 类器官 WCM1262、MSKPCa10 和 MSKPCa14 的移植瘤中,联合治疗组的肿瘤体积显著小于对照组和单药组。

组织学分析更是令人振奋:联合治疗组的肿瘤组织出现了大面积的坏死和纤维化,神经内分泌标记物(如 CHGA、SYP、CD56)的表达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腺癌特征的恢复。免疫荧光染色显示,Ki67(增殖标记)大幅下降,而 Cleaved Caspase 3(凋亡标记)显著上升。

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对于 MSKPCa2 这种虽然表达 AR 但对去势治疗有一定抵抗的 CRPC-AR 亚型,NSD2i 甚至在单药治疗下就显示出了极强的抑制效果,导致肿瘤体积缩小并诱导凋亡。这提示 NSD2 在维持去势抵抗性方面可能具有超越谱系可塑性的更广泛作用。协同效应分析 (SynergyFinder) 给出的 Bliss 评分进一步量化了这种效果。在多个类器官系中,NSD2i 与恩杂鲁胺的组合均获得了极高的协同评分 ( 10),证明二者联手产生了 1+1 2 的效果。相比之下,EZH2 抑制剂与恩杂鲁胺的组合则表现出负的协同评分,暗示了拮抗作用。这一对比有力地支持了针对 NSD2(而非 EZH2)进行靶向治疗的合理性。

重新定义癌症治疗的边界

这项发表在Nature上的研究,不仅是前列腺癌治疗领域的一个里程碑,更对我们理解癌症的本质提出了新的挑战。

首先,它证实了表观遗传的可逆性是治疗耐药性癌症的软肋。过去的治疗往往着眼于 杀死 癌细胞,而这项研究展示了 教育 癌细胞的可能性。通过重塑表观遗传景观,我们可以迫使那些已经 黑化 的神经内分泌癌细胞,退回到对常规疗法敏感的腺癌状态。这是一种 诱敌深入,关门打狗 的策略。

其次,它揭示了AR 抑制剂的双刃剑效应。研究中提到,对非神经内分泌类器官使用恩杂鲁胺处理,会导致 NSD2 和 H3K36me2 的上调。这暗示了临床上使用的 AR 抑制剂,在抑制肿瘤生长的同时,可能也在无意中为肿瘤的谱系可塑性创造了 许可 环境 (Permissive State)。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许多患者在长期接受 AR 抑制剂治疗后会发展出神经内分泌表型。联合使用 NSD2i,或许能阻断这一逃逸路径。

此外,NSD2 的角色可能远不止于此。在 MSKPCa2 这种 CRPC-AR 模型中,NSD2 的缺失也能恢复药物敏感性,甚至直接诱导凋亡。这说明 NSD2 可能通过蛋白-蛋白相互作用直接影响 AR 的转录活性,或者在维持去势抵抗性中扮演着更通用的角色。

最后,这项研究的数据质量和深度令人折服。从 20 多只小鼠模型的建立,到单细胞多组学 (Multiome ATAC+RNA) 的精细解析,再到合成新药并在多种人源化模型中验证,每一个环节都提供了坚实的证据链。例如,在药物筛选中,研究人员不仅看细胞活力,还检测了 caspase 3/7 的活性来确认凋亡;在体内实验中,不仅测量了肿瘤体积,还通过免疫组化确认了组蛋白修饰的改变 (On-target effect)。

对于未来的癌症治疗而言,这或许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:我们不再仅仅根据肿瘤的 长相 (组织学)或 突变 (基因组学)来用药,还要看它的 妆容 (表观遗传学)。NSD2 作为一个曾经被忽视的靶点,如今站在了聚光灯下。它不仅是前列腺癌谱系可塑性的守护者,也可能是我们攻克实体瘤耐药性的一把新钥匙。当我们将目光从基因序列本身移开,投向那些修饰基因的 笔墨 时,或许会发现,癌症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可战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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